鲜血已经流了一地,毛球死灰色的面庞还彰显着狰狞的表情,但他却逐渐没了力气。青蛇刀口已经有一半没入了他的肩头,胸膛上的伤口在不住地往外渗血,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他几乎失去了知觉。
迷迷糊糊中,他忽然叫出了独孤秀的名字,只有在垂死之时,在梦中,他才敢叫出她的名字,这声音虽不大,但独孤秀却慌了神。嗖的一声,一桶钢针已经朝着他射了过去,十几根钢针牢牢钉在了他的额头。他的表情还是那样的狰狞,眼中噙满了泪水,却已经不再挣扎。
毛球死了,无名刀客也死了。这世上除了独孤秀外,不会再有人知道,毛球就是无名刀客,无名刀客就是毛球。
他幻想过千万种死法,却从来没想过会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里。独孤秀整个人已经呆住,浑身都在颤抖,汗水打湿了她的睫毛,不知是泪,还是汗。她知道,苟活只会延长他的痛苦,也在增加自己内心的负累。
毛球爱着她,纵然她并不把他当人看,纵然她恃宠而骄,纵然她时常依偎在别人怀里,但他就是爱上了她,有什么法子。这世上最不可控的或许就是爱情。
庭院中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独孤秀已经瘫软在地,额头上大颗大颗的冷汗已经滚落了下来。匆匆赶来的独孤况将女儿扶了起来,看到地上躺着尸体,也是心有余悸。
萧南风点住了楚逸的穴道,不管怎样,他到底还是没有死。慕容城冷冷道:“那么事情看来已经有了结果,你到底怎么对这家伙了?他会如此恨你?”
这话显然是在质问独孤秀,在一个父亲面前质问他女儿的私事,是任何一个做父亲的人都不能容忍的,何况他还是当年称雄姑苏的名刀客。
独孤况激动道:“我女儿怎么会认识这么个东西!倒是你,半夜三更,来这里做什么?当真以为我们独孤家没人了是吗?”
说话间,独孤况已经做出了一副要生死搏斗的架势。慕容城轻叹了一声,怅然道:“既然他跟独孤姑娘没关系,那么…”
萧南风见两人已有剑拔弩张之势,忙接上话来:“那么我们也算是救了独孤小姐一命,是吧,慕容兄!要知道,这东西方才可是发了疯地要独孤小姐的命呢!”
独孤况见是萧南风,心里也是吃了一惊,再看看萧南风身后背着的断臂青年竟是多年前,自己失手伤了的楚逸,更是一脸迷糊,他将惊魂未定的独孤秀抱在怀中,指责道:“那在下多谢了,既然如此,你们走吧!不过下次来的时候,请你们打个招呼。”
慕容城愕然,这样的事情,他从来只用刀去做解释,今晚讲的话似乎又有些多了,不过面对的是独孤况,慕容城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好在萧南风并不是个不耐烦的人,能不出手,他绝对不会自找麻烦。
姑苏城外的小村中炊烟袅袅,农忙的日子已经过去,秋收的喜悦浮现在每个靠土地吃饭的人脸上。
楚逸端坐在一块青石板上,石板上冰凉,但楚逸的心却是温热的,他手里没有刀,因为他已没有了握刀的手。一阵清风吹过,楚逸凝望着远方的暮色,秋天的晚霞实在是美丽的很,就像他此时的心情,格外美丽。
他终于知道了解脱的感觉,这感觉就好像是一种重生。有多少人一辈子有重生的机会呢?几乎没有,他虽然失去了一只手,但庆幸的是,他获得了重生。
“今后有什么打算?”萧南风将手里的烟锅子递了过去,徐徐问道。
楚逸笑着看着远方的晚霞:“你看这些流云,时而起,时而散,人生岂不也是如此。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决定离开这里。”
萧南风愕然地看着楚逸,他犹疑道:“你打算去哪里?”
楚逸一脸自信,绝对没有半分迷茫道:“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只有不知道的地方,才能唤起我新生的激情。”
未知,只有未知的东西,才能让人充满好奇。
萧南风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片灰暗,他已经一眼就看到了人生的尽头,没有未知,没有好奇。
他叹息了一声问道:“你一个人行吗?”
楚逸接过他手里的烟锅子,指了指山下的小木屋,笑道:“你还是回去好好照顾你的老婆吧!我看你再不回去,她又要发脾气了。”
萧南风凝望着那座小木屋,这么看来,这木屋实在是太小,人的一生,难道都要被装在这么一间小木屋里吗?他不愿再想,至少他不会因为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就放下眼前的日子。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吗?没有人知道。因为在外面的人觉得村子里的世界才有他们想过的生活,而村子里的人,却一直心心念念的都是外面的世界。
云云比过去苍老了许多,任何一个人,在受到这般打击后都会不由自主地衰老。可她却真真切切是老的很快。数月间,她满头的青丝已经逐渐冒出了银线般的长发。雪白的肌肤也变得黯淡无光。就连她一直引以为傲的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都深深陷进了眼窝。
这一天她的腰不知为何突然就好了,她扶着床沿缓缓走到了窗户前面。透过窗户,可以见着她心爱的丈夫在院中大汗淋漓地干着活。
汗水在萧南风身上不住地流着,健硕的肌肉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吸引人。院墙外偶有几个妙龄少女走过,依旧像过去一般,偷偷朝院子里探出半个脑袋,再笑呵呵地品评一番。
英俊的一张脸被一个夏天的太阳晒得乌黑,他的肩上有不少伤疤,但都已经愈合,他眼光如炬,盯着手里的板斧一声不吭,在他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样一个男人任凭是谁见了,都会爱上的。云云的视线逐渐模糊,这是属于她的萧南风,这是只属于她的男人,可是她似乎已经没有那个福气去拥有了。
豆大的眼泪一颗颗从她干瘪的双颊缓缓滑落,滴在了窗台前的木桌上,木桌上摆着一把好看的桃木梳子,这是她跟萧南风成亲前,特地去城里买的。
当然,跟梳子一起买的,还有一面铜镜。此时铜镜已经不知所踪,云云知道,是被萧南风藏起来了。她拾起桌上的梳子,将自己那一头略显花白的长发挽过肩头,垂至胸前。胸膛已经干瘪了下去,可依旧保留着当年的韵味。
枯黄的小手颤抖地摸着胸前的长发,泪珠一颗颗滚落在发丝上,就像是早春时节,唤醒新生命的那一场春雨。可奇迹并没有发生,这是秋天,丰收的季节,也是万物凋零的时节。
桃木梳子顺着她的长发缓缓划过,原本干枯杂乱的头发,此时已经尽然有序地排成了一排。她为自己精细梳了个结过婚的发髻,对着桌沿上的一碗茶水看了又看,似乎总不能令她满意。
这时候萧南风已经推门而入,他惊讶地看着站在桌前的云云,不管她的面容变成什么样,她终究是站起来了。
一个人倒下去很容易,放弃希望自然就倒下去了。但一个倒下去后再站起来,却比任何事情都要困难,因为站起来就得重拾希望,而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萧南风手里的毛巾掉在了地上,他深情地望着一脸病容的云云,心里说不出的激动,他有千万句话要跟她讲,可见到她站起来时,却只说了一句:“你,你起来了?”
这是多么普通的一句话,就像寻常人家丈夫对妻子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但只有他俩清楚,这句话里不知蕴含了多少感情,萧南风的眼眶中尽是泪水,三步冲了过去,临到要抱住云云时,却又停了下来。
他怕,他怕这一切都是幻觉,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木床,他终于确定,这不是幻觉。深情的拥抱实在来的太迟太迟,似乎下一秒就已经是地老天荒,这一秒却还在依依不舍。
云云这几日在萧南风的搀扶下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他们一起散步在漫天星光下,一起行走到天外夕阳边,看云卷云舒,听秋雨绵绵。
这才是萧南风要过的日子,平淡而美好的日子。纵然此时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已经苍老的完全看不出到底是自己的母亲还是妻子。
一缸水,云云的脑袋泡在了一缸水里,这缸水实在是清澈的很,所以云云脸上的每一寸皱纹都能够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来。她本是要喝水的,但此时却只想让水将自己吞没。
“不会的,这不是我,这一定不是我!”云云呐喊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被萧南风拉上来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失去了神志。
萧南风将湿漉漉的云云抱在怀里,轻声道:“不管你怎么样,我都喜欢你,爱你,一辈子对你好。”
云云的脸上到处都是水,也不知是缸里的水,还是流出的泪水,她几乎连抽泣的力气都没有了,逐渐瘫软在了萧南风的怀里。
章节 X